【杂卷】乌衣-《鸾翔九天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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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  “你看看这个。”父亲再次递来一封信,“阿姒,谢家世代士族,先祖虽有问政,但在王谢之名至顶之时,便知以退为进,少涉其中。但是若当真没有朝中势力,这所谓的士族大家也难以持恒至今。如今你的祖父与几位兄长皆无心政事,所以此事难免落在你一个女儿家的身上……”

      “身为谢家子女,蒙之福泽便当承之应担,本无谓男女,所以父亲这话见外。”

      知我生平最不喜,便是有人于耳边道“阿姒,阿姒,缘何不为男儿身……”所以父亲的话就此戛然。

      只是先前那未尽之言仍在耳边,这一封信我看了许久。

      许是旁的原因,又许是信上所说的消息:

      第一则,是发生在不久之前,曾经与羊鸦仁一道援助侯景的贞阳侯萧渊明为东魏所擒,东魏书信与梁帝,愿以侯景还萧渊明,而糊涂的梁帝竟然公开应允的事;第二则,是当初提婚失败,侯景愤恚嚣张的扬言;而第三则,是当初成功援救侯景来梁,紧跟着入驻悬瓠城的羊鸦仁检举侯景谋反,梁帝却不置可否;第五则,是彼时侯景赠与南梁的十三州已被东魏悉数收复;第六则,是在如今侯景欲反时,梁帝却仍旧将大量供给与他器物钱财和粮食物用……

      看着上书种种,我的原本还抱有的些许希望全然溃散,心绪在片刻愤然至极致:

      “那侯景是无耻,但缘何在高欢手下就不敢反?缘何于高澄手下反了却又失败?缘何妄图宇文泰耍心眼却让河南六州反成了西魏的嫁衣?高家,宇文泰,梁帝都非良善,但至少前两者有足够的智谋与是非应付这厮,可是陛下呢?陛下除了会盲听盲从朱异等人的谄言,还会什么?!除了纵容宗室残害百姓,还会什么?!前面做了那么多浑噩之事,如今居然自毁长城给叛军送去补给?!若这南梁终究要亡,若这大厦终究要颓,不妨让我亲手将之倾覆!何必劳动他尊贵之身!”

      我怒极反笑,突然觉得不管是父亲还是自己都如是可笑。

      “他萧衍不要自家的江山,准备拱手送人,我们谢家人何必暗中奔走,如是愚忠?!”

      房中寂静无言,除却屋外虫蛙长鸣。

      半晌,父亲才喟然长叹:“谢氏百年风流名,如何能由最后背主之名玷污?且不说这天下之大,何处安宁;单是弃离南梁一条,于世人眼中便与侯景之流无异。所以纵然已知并无前路,我也需得陪着谢氏一起,直到最后。性命可以丢,风骨不可弃,这才是真正的谢氏族风……”

      “呵……那父亲与我说这些又有何意义?”眼前逐渐模糊,十六年来,我头一次对着父亲嗤声。

      狠狠地将那几张纸拍在桌上,我已然无法自抑:“既然谢家千百人的性命,不如这士族清名重要;既然父亲已经替族人选好了归途,又何必做这些无用之事?!既然谢家的人便是为世人眼中的谢氏而活,那不妨在这百姓疾苦可怜的世道里,依旧粉饰太平富贵,且木屐共酒、五石清谈,只混沌等屠刀终至的一日来临,安然赴死便好!”

      “谢家从来不是为了世人而活!”父亲凌厉的声音响起,那是我在世十六年来,第一次听到温谦如玉的谢家儿郎有这般碎金裂玉之势,一时之间竟有些呆愣,连流泪也已忘记。

      似是怕吓到我,父亲的声音霎时变软:“士族巨木百年根,王谢两族已然风光太久。久到外人道只看到它的光鲜,却不知内里是怎样的藏污纳垢龌龊肮脏。物极必反盛极必衰,这道理我很早便与你讲过。而如今,正是士族最为颓败的时刻,这是命数,是运道,是不可避免的必然。所以你不必介怀,也不必看不穿。”

      父亲带着几分悲绝与不屑开口:“再者,如今的谢家随便拎出来一个,又有哪一个是干净?又有哪一个不该死?外面饿殍遍野,然朱门狗肉依旧,那些人随着谢氏享之受之,仗着谢氏名欺人霸物,而今到了该成全谢氏之名的时候,自然一个也不能躲过。这是他们欠谢家的,而如今,正到了该还的时候。”

      我面露诧然,难以想象这般冷酷无情,却又清醒到刺骨的话语是父亲所言。

     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,他渐敛心绪,拍了拍我的肩膀,带着几分不忍道:“但是你不一样。阿姒,你不一样。谢家的血脉不能断,谢家的家学不能丢,这一辈人中,你最聪慧,也最有仁善是非之念。在这已然肮脏的谢家里,只有你是最干净纯善的那一个……只可惜……阿姒,我的阿姒何不为儿郎……”

      “父亲……”我张口欲言,心头的不安死灰复燃。

      “但是……是不是儿郎已经不重要了……明日起,离开建康,我会安排人秘密送你出城。”不等我说完,父亲便已然打断,用最不容质疑的声音道出自己的决定,“不要拒绝,阿姒,这是谢氏家主的命令,也是父亲的祈求。你记着,谢家不能绝,所以听话,明日便离开……然后,安顺平和地活下去……”

      四、未知

      离开建康的那一日,陪在我身边的只有琉璃。

      父亲说这种事情不宜张扬,所以直到离了城门,直奔郊野,印象中的他,还是那一晚书房中愚笨地令人心疼,却又决然地令人哀戚的模样。

      我远远地望着这个曾经生活了十六年的繁华之地,这个无数士人奉为正朔的神往之都,看着它奢靡背后已然颓圮的篱墙,然后在逐渐走远的辘辘之声中,前往一个未知的地方。

      父亲说:天下之大,无处可安,但远离凡俗,不有痴念,倒也算是相安。

      我笑对:国破家亡一人独安,岂非当称苟且?

      而如今,我却正一步步,踏入这苟且之道,妄图于未知苟且中,寻一线生机。

      但凡世间事,不破不立,如今谢家的终途,只是为了日后的新生,而这样的新生,要在乱世消弭,盛世初建;这样的新生,要在我足够强大,要在这世间逐渐归一。

      我不知道那一天还有多久,但我知道,第一步要如何做。

      新居的地方在不起眼的村落。没有深入山林避世,因为我需要知道外面的消息。

      一日一日,从石头城被夺,到临贺王萧正德内应侯景大开城门,原本那些所谓的乌合之众,终于在帝王奸佞的内斗与纵容中,在各路诸州企图利之以攻他的让路中,在勤王之兵自顾不聚的溃散撤回中,一路所向披靡,如破竹之势扭转了整个南梁的历史。

      曾经看不见硝烟的建康,终于就此被鲜血染遍。

      其中最艳的,来自王谢两族。

      据说乌衣巷口血流漂杵,连带着那几日的夕阳,都异常的美艳惊绝。

      世人都道,这是那胡人蛮子报复当日提婚之耻,可怜王谢替死亡魂——一如父亲所愿,全了谢氏清名。

      琉璃自镇上闻说此般景象,一路恸哭乃至力竭,差点不能归来。

      听着那呜咽之声,我伸手沾了沾眼角,没有一丝水珠。

      父亲说过,这是他为谢氏所选的归宿,是他为了成全谢氏一族百年清名的从容赴死。

      他说当这一天来临,我不能哭,因为这是他的选择,所以我不能哭。

      我向来听父亲的话,但是在此之后,却也想自己做一次主。

      那一夜,我在山顶吹了一夜冷风,暮色下星子异常闪亮,或许父祖皆在其中。

      我时刻记得,我是谢家女。

      五、云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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